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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非常之际,不如由我三人暂摄门中事物,门主之职且先虚其位以待,等忙过了师兄大事后,再找一个不浮浪、不骄躁,懂得尊老护小的良实后辈委以重职,那时六合门才不致变乱,庶几兴盛了。”

    瞿宇听得心下更怒,知他虽不露锋芒,但所谓“不浮浪、不骄躁、懂得尊老护小”几字全是针对自己而发的。又知他们这么道貌岸然,最易感动人心,不由额上青筋暴跳,冷笑道:“好、好、好,只不知以当下六合门下之处境,南有袁老大虎视于前,东有虞不信不虞之变,北有金兵,西乏援手,身边还有‘一言堂’数代大仇,几位师叔这‘德’又该如何厚德以载物?远的不说,只要三位师叔凭本身动夫教训得了师侄,师侄我拍手就走。——这可不是为和师叔争这门主之位,也不是怀疑师叔道德不够,实是为求放心、只要六合门在三位师叔手中不至危如累卵,真可以以‘德’服人,小侄更有何求!”

    他虽暴躁,这话可却不笨,众人交头接耳,也觉这话有理。那瞿宇明显的欺他三位师叔不敢动手。却听杨兆基在一旁接口道:“比试倒也可以,但六合门中功夫非只一项,瞿师侄不妨以六合枪、六合拳、六合真气与我三人一一印证,看看师叔们当不当得此番重任。”

    他这一句话看似堂堂皇皇,其实避重就轻。他们深知瞿宇虽脾气骄躁、年纪又轻、但天资颖慧,何况他伯父就是明师,他那身功夫可是自小在他伯父手下打出来的,非同小可。自己三人虽是师叔,若论起对敌,只怕颇不是他敌手。但瞿宇胜则胜在他年轻识广,于别派武功颇有涉猎,自己三人若单论六合拳、六合枪,六合真气,也颇可与他较量一番。且六合枪是战阵中物,颇为沉笨,素来为瞿宇所不喜,一向是他弱项,刘万乘擅长于此,多半可以胜他。再以二师兄郭千寿之六合拳与自己精研多年的六合真气慢慢与他斗来,不信不让他认识到‘姜是老的辣’。来吊祭中人谁不爱看热闹,虽在灵堂,早有人喝起彩来,弋敛在旁却不由轻声一叹。

    那瞿宇原是自骄自重,自视极高的人,瞧不起三个师叔的年老成精、狡猾怯懦。虽知这么比给他们占便宜不少,但自视过高,只求快刀斩乱麻,应声道:“好。”

    那边杨兆基已极快接口道:“那好,就请瞿师侄先与你刘师叔较量一下六合枪法,——本门原是为杀敌立功,保家卫国而习武强身,与一般江湖门派大有不同,这门功夫可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废的。然后再与你郭师叔较一较六合拳。你要是应承得下来两位师叔,咱们爷俩儿少不得还要再比划比划六合真气。”

    他这算盘打得好精——六合枪原为瞿宇弱项,他要刘万乘先以六合枪挫挫瞿宇锐气,先取一局;然后在他心灰之下再以郭千寿之六合拳与他缠斗,郭千寿的拳掌功夫可是号称皖西第一,这一局瞿宇纵胜得,恐怕也是在千招之后,且有一局已输在前面,纵使胜了也不过是一个平局;他虽年轻,但连战两阵之下,真气必然驳杂不纯,自己再与他相耗内力。说到真气、毕竟是靠年深日久的浸淫,那时不信自己胜他不得。

    瞿宇唇角下撇,冷冷一笑,已知他用意,不屑与他争辩,已应声道:“好!”他们是武林门派,虽是灵堂,左右两侧的兵器架并未撤去,只是用白布蒙了。瞿宇一跃就到了右首兵器架前,扯开白布,一伸手就挑了一杆点银枪。这正堂本就是六合门子弟的练武堂,这枪也是他练熟的,接着一跃而回,在灵桌上一拍,桌上所供瞿百龄生前所用七十八斤重的镔铁长枪就已一跳而起,他这一拍使的是猛劲,然后并不收手,右肘一抬,一个肘锤已轻轻巧巧撞在枪尾,那枪已迎面向刘万乘射去,瞿宇这才叫道:“刘师叔、接枪。”然后双拳一抱,他那长仅四尺的点银枪就横在双臂臂弯间,人已跃至门前下首处端然执礼。

    他这两下鹰飞鱼跃,极为漂亮,虽然来回两次均从众人头上掠过,极为无礼,但众人至此也不由拊掌叫了声:“好!”却听瞿宇叫道:“伯父所遗神枪,弟子不敢僭用,师叔、请教了。”

    他双手一分,那一杆点银枪忽分为两段,成了两杆,左右双手各挽了一个枪花,然后双枪互换,左手“凤凰三点头”右手“武穆遗宗”等于向刘万乘施了个起手礼,然后双枪一合,又并成一杆,枪花一颤,直往刘万乘眉间挑去。

    他这几手玩得众人眼花了乱,果有先声夺人之势。原来以瞿宇之傲,怎容自己在本门中有一项技艺遭人轻视?他素来不爱那六合枪法的笨重,想来想去,索性避重就轻,自做了一杆枪,将一杆枪化做两杆,重量合起却比原来的轻了一半,双枪在手时,只宛如双剑。他又在枪招上下了番苦心,不求太实用,只要招式精巧、骇人耳目。果然这几招之下,刘万乘已心头一虚:想、才几月不见,这小子枪法居然进步神速。刚才他反应稍慢,见瞿宇把大师兄的镔铁枪掷来,也就顺手接住,这时却说不出的苦。原来他惯用的枪也不过四十斤左右,哪比得上瞿百龄内外皆修、天生神力,这杆七十八斤的枪比刘万乘平时用的足粗了一倍左右,握着已是不顺手,何况又沉重这么多。实话说来——连瞿百龄自己晚年也很少碰这杆沉枪,说是筋骨老朽了,使不开。而且瞿宇一开始就貌似有礼地抢了个下首,自己再要抢过去已不可能,也不合自己身份,但现在自己背对的就是师兄灵位,厅堂虽大,但如此长兵刃,一举一动、不由的就要特别小心,生怕砸了师兄灵位,那就犯了大忌。心中不由骂道:“这小贱骨头原来不光只狂,还有如此滑头。”见瞿宇已枪法不停,一招招攻来,只有挡架还击,偏他一杆银枪时合为一、时分为二,把一套六合枪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虽并不更见历害,但让刘万乘这拆惯正宗枪法的人由不得懊恼别扭。他平时教子弟练枪从来极为严格,一招一式、马虎不得,他弟子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他这枪法也是与弟子拆惯了的,这时见瞿宇将一套枪法改成这样,不由又是气愤,又是无奈,一时间只是拆解不便。

    但刘万乘浸淫于枪中少说也有四五十年,其中心血岂是白费的?那瞿宇尽管上下纵跳,左击右打,把一套枪法使得极为好看。但堪堪三十招将过,他就已知自己虽然机巧,但单凭这枪法,只怕胜对方不得,正待凝思使巧,忽听杨兆基在下面高声叫道:“六合枪中何所虑,身要方直气不移,五十六招无首尾,一贯到底不轻徐。”

    刘万乘正为瞿宇枪法所迷,闻言一凛,当下气纳月田,不看瞿宇枪招,先把自己的心一沉,手下就定了很多。此时不管瞿宇如何花巧,他也不再与其争一时之气,只把一套力大招沉、朴实质拙的枪法按式使出。开始几招似极笨重,但到后来,大开大合,大巧若拙,只几招已把瞿宇逼至处圈,远远跳斗。瞿宇心下暗苦,知道这么战下来,自己必输无疑了。忽见刘万乘一招“凤点头”刺来,忙把身子一晃,堪堪避过,就待进手,没想刘万乘接下来一招会是“玉带缠腰”六合枪中本来绝无这一变化,瞿宇也是拆熟了的,哪想到刘万乘上面一招“凤点头”下来会接这一招?刘万乘上一招就是要诱他欺近一步,眼见计成,刘万乘那枪身忽似软了一软,直向瞿宇腰间砸来。

    瞿宇大惊,不知这正是师叔之深藏秘技“铁锁横江”连伯父也未知道。他别无他法,就待弃去双枪,徒手以一势“博浪一击”轻击枪杆,人则从枪下钻出逸走。但这一招要贴地翻滚,太过狼狈,而且这双枪一弃,自己等于输了。他脑子一转,已有一个念头——当此胜负一线之机,本不容他思前想后,只是刘万乘用的非是自己惯用之枪,那枪弯击之势也就慢了一慢,只此一慢,已给了瞿宇一线之机,只见他已冒险向前跃去,刘万乘喝了一声“好”双臂一抡,正好把这一枪之势使圆。只见好个六合门外三堂堂主,他连人带枪原地一转,手里铁枪直向瞿宇腰间砸去。那瞿宇却一跃已跃至瞿百龄灵前,那枪已堪堪砸到,这一枪若击中,会连人带枪一齐砸在灵位上,那真成了大闹灵堂了。瞿宇看似大惊,双手弃枪,口中叫道:“刘师叔,休毁灵位,小侄认输了”刘万乘一惊也发觉不好,双手猛地收力,如何收得住?那瞿宇乘势双手往他枪尖处一握,人随势荡起,竟在枪尖上玩了个大回环,化解开刘万乘收不住的余势,然后,双手握着枪头稳稳站在瞿百龄灵前,含笑道:“这一阵算小侄输了。”

    刘万乘见没砸到灵位,酿成大乱,本松了口气,但听了瞿宇这话,一口气堵在胸口,再也出不来。郭、杨二人在下面虽料得这一阵刘万乘必胜,却没想到估是这么胜出的,更没想到瞿宇这个骄躁小子也有心机,输得这般讨巧光彩,似是为护伯父灵位才违心认输了一般。两人当下脸色都不由一黑,那刘万乘更是气得‘哼’了一声,站在当地也不是,退开也不是,最后一跺脚,双手一松枪把,回了痤位。瞿宇自将枪在灵台上放好,郭千寿已然站起。他俩人虽为师侄,这时却形同陌路,更不答话,双拳一和,已动上了手。

    这一回动手与适才不同,双方动了真气,也都是真功夫。在瞿宇,这一阵是绝不能再输,在郭千寿,则是但求不败,只要耗掉他四、五层内力就心愿足矣。这一斗斗了近百招,两人在场中翻翻滚滚,众人才算见识了六合拳的精奥。瞿宇眼见已斗了小半个时辰,自己纵胜,若费力过多,下面还有一个杨兆基等着,局势未免不妙。心下着急,当下手下加紧,口里喝了一声“着”左手虚虚引开郭千寿左掌,他这招用的是粘劲,瞿百龄当年与郭千寿拆至此招时就是这般模样。郭千寿显然吃过亏,一见此招,心下一惊,右拳马上击出,没想瞿宇滴溜溜一转,来了个“脱袍让位”这一着本来只是诱敌深入,那四个字空取其义,没想他右手果然在袖子里一缩,仅用一只空袖就缠住郭千寿右手,郭千寿大惊,待要挣脱,瞿宇右拳却从自己右襟内击出,一击就击在郭千寿胸口。其实他这招上讨了巧,因为他听伯父说过当年与师弟拆招时曾在这招上胜过他,知郭千寿心中必有阴影,一试之下,果然不错。他猜郭千寿生性爆烈,若仅只败他,他只怕会缠斗不休,这一式就使上了六成力,只见郭千寿张口一喷,一口血已吐了出来,瞿宇已全身一退,拱手道:“郭师叔,承让了。”

    他们动手极快,旁边的看客眼睛哪里有那么快?只见他两人双手都已胶住,怎知瞿宇自胸口还会伸出“第三只手”来,齐齐一惊。那边杨兆基已拍椅怒道:“你!”见郭千寿已伤,他腾跃而起,双手直向瞿宇拿去。这一着看似含忿出手,其实是要趁瞿宇调息未定,一上手好占个上风,还可免去偷袭之讥。瞿宇胸口真是一口真气未定,当此情景,也只有叫了声“好”双手已向杨兆基迎去。他们要较的是六合真气,一个是轩昂少年,一个是瘦小老人,两人双手就这么胶在了一起。瞿宇气息未定,无暇调理,索性就奋起余势,内力如长江大河直向那杨兆基猛攻而去。众人只见他脸青了一青、又红了一红,然后又青了一青、红了一红,最后再青了一青、红了一红,往复三次,才转为正常脸色,了解六合门武功的就知道这小子确实把六合真气已练到强悍无比。那杨兆基扑来之势虽怒,出手却极为谨慎,内力如吞如缩,如一股棉花糖般把瞿宇攻来内力紧紧粘住,不许它脱身喘息。旁人只见两人一时都静了,四手相握、四目相对,如不是一个面色青红,一个目光深锐,真如情深意切的一对叔侄一般,乍见之下,怎么也看不出这二人其实是在一决生死。

    两人明知这真气较量是有生死之虐,即使胜的一方只怕也要付出极大代价,三五月内,极难恢复。瞿宇道:“杨师叔,你一定要比?战不如和,你如不服我作六合门主,自可把外堂分出去。六合门从此没有外三堂。”

    哪知他为人骄慢,杨兆基性子比他更为深狭,不动手则罢,一动手不决胜负不肯休手。只听他道:“哈哈,凭你这话,就不配为六合门之主。六合门从来内三外三、共有六堂。我们外三堂退出可以,只是你从此也不可称为六合门,只叫三合门主吧!”他口中说的是为六合门大事,其实废了瞿宇、报复当年大师哥对他冷淡才是他真正的意思。

    下面人早哄然一笑,有人道:“要我说,索性你们来个内三合、外三合,都是门主。”

    旁边人道:“外三合有三位门主,不知谁大谁小?那时六合门就一共有四位门主了,这不是六合门,竟是杂合门了。”

    瞿宇闻言怎能不怒,抗声道:“那好,师叔既有意考量,咱师叔侄两个今日不分胜负则不死不休。我要是输了,退出永济堂,永世不踏入六安城一步。”

    他这话极重,杨兆基冷笑道:“那也不必,城北你伯父那枯荷园你尽可居住。”

    瞿宇一恨,反问道:“你输了呢?”

    杨兆基看了受伤的郭千寿,忿然的刘万乘一眼:“那我师兄弟三个退出外堂,永不动这永济堂一草一木。”

    然后两个人便再没有说话。时间一滴一滴溜过,只见两个人一个头上青筋直暴,一个双手微微颤动,旁观的人此时已没有了看戏的心境,想此等同门相残,实为人间惨剧。有人待要相劝,但自量身份,也就不好开口。大家屏息静气,这种真气较量,旁人也不知两人内里情况究竟如何,屋内气氛极为压抑,当真静得针尖落地都听得见。眼见两人已到了紧要关头,瞿宇自知内力只怕不如杨兆基持久,但远较他强壮,故奋起余力,要冲垮杨兆基于少阳脉关寸处所筑堤坝。杨兆基也知这一关如果抗得过,那瞿宇就只有束手就擒了,当下咬牙抵御。可这小子内力真是充实丰沛,难以抵御得很。杨兆基的脸色便一绿。郭、刘二位与他兄弟关心,这时明显紧张起来,紧握椅子扶手,似是勉力控制才没让自己站起来。

    瞿宇却于这时“哈、哈、哈”笑了三声,真气运行时本不宜开声,他这时以声助势,分明不惜伤身毁气也要以逞一胜。杨兆基提气抵挡,拦得更凶。

    众人已知到了生死关口,一个个张大了嘴却没一人出声。却听这时堂上轻轻响起了三下击掌。这三声极怪,似有音乐节奏,外人听了极为舒服,瞿宇与杨兆基却面色一变,然后冷汗大出。原来两人正都加剧提气运力,瞿宇正精守玉枕、气走泥丸,那三声适时而出,分别打在瞿宇气行泥丸,意守渊腋,神离枕骨的关口。瞿宇一惊,一口气上不来,登时心如死灰,心想:杨兆基哪里请来这么高明的帮手,分明深谙六合真气,我命休矣!但他一惊之下,杨兆基的内力却并没乘虚袭来,瞿宇注目向杨兆基望去,只见他脸上惊诧之色只有比自己更甚。原来杨兆基正气走督脉,将至尾闾时,就听到一响。他心头一震,忙凝神紫府,可精气将聚未聚时,偏偏又是一响,他体内真气骄躁,直欲控制不制,四处乱窜。他已顾不得伤人,大惊之下,先求自保,忙各处收敛,于四肢百骸之中全力安抚那狂逸的真气,只求能意守丹田,精还离舍。他此念虽动,也不知收不收得住,但却在这时听到第三声响,然后、四肢百脉的气息闻声一顺,如涓滴入海,转眼还纳丹田。他两人一惊之甚,已强过对彼此的敌视之心,都无心对战,运息内检了一番,发觉无异,便双双跃开,向堂中东首道:“你是谁?”

    众人只见厅堂东南角站起个身穿旧白衣裳的少年,不答二人问话,却泠然吟道:“六合一粟,谁稼谁种?藏之沧海,谁舍谁收?出自泥丸、行经函谷,反吐紫府、外照额颅。三里何为?六奚奚适?带脉之下,如流如注”只听他口中不停,念出一大段歌决来。厅中旁人不觉,但瞿宇与杨兆基、连同郭千寿与刘万乘,却齐齐面色大变。

    只听那少年朗吟了好一刻才止住,淡淡道:“你们要争这六合门武功的门主吗?我看你们也不必争了,这六问你们全都见过,如果答得出,这武技上的门主争不争都是你的,如果答不出,争得了也不过是得了个虚名而已,又有谁服?”

    这六问原是六合门中一位前辈高手就本门武功做出的六项疑问,针贬所至,令所有精习本门武功的人都不由一阅之下、心空手冷。那六问问得实在太厉害了,直动摇本门武功的基础。众人只知那位前辈武功甚高,但为人怪僻。他既想出了这六个问题,心中一定有答案,但不知为何不一并写出。这六问难倒前后数代无数人。据说瞿百龄当时触手这六问时,每一问读下来都令他汗出如浆。他也没讲这六问最后他通了没有,只说,读此六问,如有所得的话,功夫自会进入另一境界,远非六合拳、六合枪、六合真气这些套路俗品可比。众人虽有些不信,但体察他所成就,也不由不服。在场六合门高手四人,要以瞿宇武功最高,也最为震动。伯父在世时就曾无数次督促他读六问,但他自作聪明,总认为那是前人做的局——专门难为后人的,所以总是虚声应付——这也是他以已度人。四人本在名利场中争杀厮抢,不意被那少年冷冷一篇话说得如一头凉水浇下,冰寒彻骨。那少年这六问还没问完,他们已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地了。

    场中无人能答,却不乏众口纷纭,一片杂乱。却见沈姑姑身边那个憨实年轻人忽然嘴唇轻动,低声道:“六合之前,渺不可述,六合之后,才有这六合拳、枪、真气。所以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为六合门立门处世之法门,也是六合拳、枪的精义所在。那六问其实问得是六合之前的事。六合之前,空空茫茫、本无一物,更无精、无气、无神,也无心、无意、无形,又何来六合?此问无答,又何必发问。”

    他声音很低,堂中人交头接耳,蝇蝇声起,本易被忽略过。弋敛却似听到了,诧然望向那憨实小伙儿。似没想到会有人能答到如此地步。

    这时却听那沈姑姑道:“他们英雄子、男儿汉,争的自是这武功的门主了。”

    她本来一直没有开口,众人这时才注意到她。她扫了堂中一眼,然后才施施然道:“先夫撒手西去,遗下我孤寡之人,本已无生意。但百龄他生前有个遗愿,愿收我娘家内侄儿冷超作他螟蛉义子,以后一派家业都交付与他,只是不曾当众说得。他这主意一半是为体惜小妇人的意思,也有一半是出于自感无后。先夫一生德行不用我说诸位也是深知了,他这点遗愿,我无论如何也该代他办到。”说到这儿,扬声道:“超儿,过来。”

    她身后那憨实少年颇为不好意思,上前叫了声:“姑姑。”

    他姑姑却不容他说话,已携起他手道:“这就是我内侄冷超,也是百龄所收义子。超儿,你今天才赶到,你义父生前无后,这孝子的位置,须你充得了,今日当着众人之面,快快磕个头。”

    那冷超似是不愿姑姑把他与瞿百龄义父义子的关系公诸于众,但对那老人甚为尊敬,闻言应道:“是”当下跪下就要磕头。沈姑姑说话时,瞿宇本楞着,这时才缓过神。他久已防着这位‘小伯母’,一直用言语压制,没想她果然有鬼,更没想到她会抓在这个节骨眼开口。——冷超这个头可磕不得,如果磕下去的话学问可就大了,瞿宇虽暴躁,也是深明利害之人,当下用手一抓冷超左肩,说道:“且慢。”

    冷超一愣,瞿宇已向郭千寿三人道:“三位师叔,这话你们可曾听说过?”

    郭千寿、刘万乘、杨兆基三人齐齐道:“没有听过。”他们本争的就是这六合门,知道沈姑姑出此一策,若应了她、这事必有纠缠,如何肯再多上一个人分这一杯羹。

    旁观众人本已猜不出瞿宇和他三位师叔争夺门主之事该如何收场,这时却见又有岔头出现,不由齐齐兴奋。沈姑姑道:“超儿,把你义父的信拿出给他们看看。”

    那冷超迟疑了下,似极不情愿,无奈他姑姑追逼,只有掏出一信,瞿宇一把抢过,见封皮上正是伯父手迹,他一转念,就把这信转交给刘千乘。他想沈姑姑一向心机极深,她既开口,这话多半有点儿影儿,只是自己坚决不能承认,但和沈姑姑反目之事不妨交给三个老头来做。

    刘千乘已抽出信瓤,开口念道:“小超义儿”一愕抬头,冷超似已目含湿意,只是不肯让众人看到。沈姑姑道:“众位听见了,这可不是妾身空口白话。小超、你义父灵前,别人不让你磕这个头、难道你就磕不得了吗?你这模样,还配称他为义父?”

    她这话说到后来,已微带冷笑,果然极为厉害,正击口冷超心口,只见他一咬牙,不理瞿宇搭在肩上之手,已向下磕去。瞿宇一惊忙伸手去扳,却没有扳住,被他一磕到底。瞿宇见他硬来,不由大怒,见他还要磕第二个头,当下手上加劲,他这招已用上‘虎爪’之力,冷超如果还是硬来,不怕他肩骨不断,没想那少年性子极犟,又向下磕去,瞿宇实没料到他腰肌那么好,只凭一腰之劲就可抗拒自己的腕力,身子反被他带了一晃,冷超这一头又磕到了底。

    场中人本望着沈姑姑,这时才注意到冷超。瞿宇从出道至今,有伯父护着,一直顺利。连同今日之战,虽未胜得,但一人连战三位师叔,传出去已足以名动江湖,这时却被一无名小辈削了颜面,不由脸色一青,提起六合真气,直向冷超肩上压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磕成这第三个头。场面一时极静,那冷超偏偏也是个拗性子,这个头非磕不可,只见他这个头磕得极慢极慢,慢到了如蜗牛踱步,但毕竟还是一点一点地磕了下去。瞿宇一张面皮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足有一盏茶时候,冷超这个头终于碰到了棕垫,场中一时声音雷动。那瞿宇紫胀了脸,松手一跃,怒道:“沈姑姑,你这一着算什么?先前你一口一声未亡之人,一口一声先夫,我给你留点面子,不提也罢了,现在却居然如此生事,以为我瞿门能容你姑侄横行?我且问你一句,你是哪年哪月,几时几刻嫁入瞿家的?八字瘐帖何在?大媒何在?六亲何在?又是何处拜堂?何处洞房?何处花烛?当时门中长幼谁在?喜钱赏了何人?族谱上可有你名字?你只要举出一项明证,我宇少爷二话不说,拨腿就走。“

    沈姑姑一时噎住,说不出话,这事本是她心头隐恨,哪当得人特意提起。那边刘万乘也开口冷笑道:“沈姨娘,没想你还留了这手!”

    他“沈姨娘”三个字如鞭子一般抽在沈姑姑身上,只见她身子不由一颤,似想起当年的落拓生涯,没想今日还要受这般屈辱。她本是要有所争的,但那三字太狠,狠得她心一时都灰了。这时冷超上前一步护住她。开口道:“我姑姑与义父两情相悦,原不必得你们世俗小人赞同。”

    沈姑姑得他一句,似重定了神,有了勇气,开口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们承认我也好、不承认也罢,我和百龄一起过了这么些年,端茶倒水,功劳苦劳不论,我总是他眼前的人了。我就算没明证,他给超儿的亲笔信你们可都看到了,他这义儿可不是假的,我们又不和你们争六合门主、又不争瞿门门主,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又做甚么。”

    她这话大得同情。瞿宇与郭、刘、杨三人也没想她要的只是个名份,不在意六合门及瞿门事务,静了一刻,不由脸色大为放缓。郭千寿人最直,干咳两声道:“沈家妹子,你明白事理最好,只要你们两不相帮,更不乱掺合,谁不知你是瞿师兄的眼前人。这孩子,是瞿师兄收的义儿?那就算是吧,我们还会不喜瞿师兄有后吗?拜过之后可以让他下去了,只是六合门中事你不要插手,你也不必哭泣了。”

    沈姑姑才止住哭泣,冲他一福道:“多谢郭叔叔一语,六合门中是大事,也是您三位叔叔与宇少爷之间的事,小妇人是何身份,如何敢越礼插手。”

    众人见她温言软语,极为知礼,不由心都一软。郭千寿也还了半礼,道:“看来沈妹子果然明礼。”

    沈姑姑就望向刘万乘与杨兆基两人,道:“二位叔叔怎说?”两人没话,也算默认了。沈姑姑才冲瞿宇道:“宇少爷,你就不认这么个兄弟吗?”

    她把兄弟两字轻轻吐出,瞿宇本颇不忿,此时不由心中一动,想那冷超如果认真是伯父义子,也就算入了瞿门,看他样子,憨厚可欺,加上功夫不错,对自己可是个臂助。但他转脸要比三位师叔慢多了,当下勉强笑道:“多个弟弟有什么不好,你们不掺合六合门中事的话,我当然要认。”

    沈姑姑便冲他一礼。然后冲堂中众人道:“多承三位叔叔及宇少爷相认,我母子也算有了个名份。他们大人大事,我母子自然也就不敢参与,只望六合门兴旺,瞿门兴旺就好。谁作门主,我们姑侄都没话说,只是从今日起,永济堂的前堂后堂却要分开了。”

    众人一楞,却听她道:“这永济堂原为外子所造,前堂为六合门公务会所,后堂却是外子与妾身的家。前后堂一向相通。如今外子已逝,妾身一个孤寡之人,前后堂如仍相通,未免多有不便。以后无论谁继任门主,启灵之后,妾身即请用泥瓦封断前后之路,妾身就在后堂为先夫守节终老了,不至有扰六合门中事务,妾身也不会被人说闲话了。

    她这番话说来娓娓动听,有理有情。瞿宇与郭、刘、杨三位却至此才知上了她的当。这六合门家财万贯,尽在后堂之中,瞿宇怒道:“嘿嘿,你贪心倒不小,谁不知六合门所有财货往来,金银细软俱在后堂,六合门富甲皖南,你一口竟要吃个尽,你太贪了吧你!”

    众人也至此才明何义,也知道正题至此才算提出。想,没想六合门、瞿门与沈姑姑三帮人没一个是好惹的。

    沈姑姑却一改柔弱,直问到瞿宇脸上:“你说那帐目往来,是以先夫名义还是六合门名义?你去官府查查,哪一项产业不是先夫所创,物主是先夫名字?他生前大度、广济天下,以一人养活整个六合门和瞿门也就罢了,难道就注定欠了你们的不曾?我原以为你们争的是道义大事,武功源流,我妇道人家不敢插口。可是,你既有此一说,我倒要问一句,你们争的到底是六合门主还是先夫的产业?若是六合门主,与我无干,我不管。若是先夫产业,嘿嘿,他还自有寡妇义子在,却也不容他人乱动。”

    她这一篇话极为厉害,瞿宇与外三堂郭、刘、杨三人一时讷讷住。他们四人之争,一部分为这六合门主,其中一大半还是为瞿百龄生前所创下的这富甲一方的产业,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只想:争得这六合门主之位,产业自然也水到渠成。没想沈姑姑虽为女流,一张利口却远较瞿宇及郭、刘、杨三人锋锐。四人又先承认了她与冷超的身份,以自己地位,又不能反口否认。场面一时僵住。正所谓螳螂捕蛘,黄雀在后,这段事非不知如何了结了。

    却听堂中有一人道:“够了,你们六合门也好、瞿门也好、还是沈姑姑也好,你们家务内哄,能否等到外人不在时再说。我们这次前来,可不是为了看你们争夺家产的。小可钱庄与瞿老英雄生前有些帐目未了,人欠我欠,要清一下帐。郭师傅、刘师傅、杨师傅,瞿少爷,我不管你们谁人主事,待与堂上诸人把帐目清理干净后,你们再争如何?到时钱货清、兄弟亲,你们也好知道自己到底争的是什么。众位,可觉得我说得可是有理?”

    说话的却是两湘钱庄的二掌柜李伴湘。他一言既出,旁边“五行刀”中的胡七刀“半金堂”中的吴四,以及种种人等一齐说好。瞿宇、郭、刘、杨与沈姑姑闻声都一愣,他们虽争家产,却也不愿名声外扬,并未请客,开始以为堂上坐的都是对方邀来以助声势的朋友,没想大多却是和瞿百龄生前有生意来往的朋友。

    瞿宇与郭、刘、杨正不知如何回应那词锋锐利,咄咄逼人的沈姑姑,借此正好有台阶下,一齐应‘是’,逼沈姑姑把帐目先交出来。心想:等帐目一清,待外人散尽,不信你不认软服输。沈姑姑本极不情愿,但无奈众人异口同声,只有道:“超儿,你去姑夫床头”然后贴着冷超耳朵说了几句,又掏出一串钥匙“——把那个小黑铁箱子搬来。”

    冷超手脚快,去了一时就搬出个高约两尺的铁箱来,沈姑姑抚着铁箱——老爷在世时,她从未被允许开过这把锁,这时摸出老爷子留下的钥匙,心中也不由感慨亲之。迟延了会儿,才开了锁。只见里边厚厚地一摞一摞全是帐本,可想而知都是六合门这些年的帐目。帐本虽多,但六合门瞿老英雄交游天下,富甲一方也是众所周知,也无人吃惊。只见那铁箱内还有一个小小铁匣,匣盖有个黄纸签帖着,上面写了字。众人看去,却是:余自知余日不多矣,十月初三,临终清帐,笔笔注出,免令后人为难——百龄绝笔。

    众人认得正是瞿老英雄的字。他细心,这盒子还用黄签封着。这时封条完好,可知绝无人动过。

    沈姑姑倒底伴他二十余年,看了这字,想起这老人真是一生仔细,眼中泪不由就滚滚而下,一双眼花了。开开铁匣,见里面有薄薄的两个册子,封面上注明的有字,一个写的是“外欠”、一个写的是“资产”沈姑姑受不了老爷子字迹,把册子交给冷超道:“你念一下,和众人对一对,看看对不对得上,你就先念念外欠吧。”

    瞿宇与郭、刘、杨三位见那冷超不是作假之辈,也还放心。都知瞿百龄生前,沈姑姑碰不到那箱子,死后又被自己几人防得紧,无暇捣鬼,所以也不怕她有瞒报的。

    瞿宇一招手,已叫过一个帐房来,叫他跟着冷超念的一笔笔记下来记清楚。那边郭、刘、杨三位却是杨兆基自己拿了笔开记。

    众人争了半天,至此才算触到真金白银,瞿宇喉头微干,杨兆基握笔杆的手心里不由都是汗。

    只听冷超念到:“外欠:一、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整。”

    座中就有人就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冷超知是对上了。原来座中几乎都是债主。接着是:“南昌布商龚某五百一十七两,阜阳马鞍商人胡某三千两”债主多半就在堂上,念到时他都应一声。众人心头越听是越是惊诧,只听得欠债数目是越来越大,直至:“半金堂吴四公子、七万两;两湘钱庄李伴湘、十一万两;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更是数目惊人,想这瞿老爷子手笔果然大,光这外欠就足有四、五十万两之巨,他到底有多少资产,能还得上这么多外帐?

    一本薄薄册子将将念完,众人已满脸冷汗。连瞿宇都觉得手足发冷,记帐的杨兆基也笔头直颤,沈姑姑双目发直,他们都不知老头子会有这些外欠。这么说起来,家财再多,只怕抵起帐来,也剩不下什么了。下面债主一向以为以瞿老英雄财雄势大,可能就是偶然和自己周转下小钱,也没想到他外欠如此之巨,不由担心起六合门还不还得上现钱来。

    座中郭千寿脾气最急,这时扑上来,抓起那本写着“资产”的小册子,塞到冷超手中,道:“快念念这本。”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只听得:“某某处药铺一座,合银三万两,已押于某钱庄,某月某日交割”然后划了个叉,再就是“某某处房产,价计八千两整,某日某日出兑,价银已得”又划个叉。

    众人一项项听去,脸上冷汗越来越多,念的竟都是已出兑的资产。——这六合门果然资产甚多,但居然一项一项全卖了!众人眼看那帐册已只剩薄薄两页,利益攸关,不由心头揪紧,暗想:瞿老爷子总不成真的只剩个空壳了吧?

    却听冷超已快念到最后一项,却是:“永济堂、六合门总会所,作价十三万七千两正,抵与通济钱庄,后无钱还付,转为出让,定于某死后一月交付。”

    ——他竟连这大本营的房子都卖了,那不是净欠五十余万两!座中人惊愕之余,只听得“啪”地一声,然后“砰”地一响,侧目望去“啪”的一声却是杨兆基面色苍白,控制不住,手中的笔杆“啪”地一声断了;“砰”的一响却是座中一个债主当不住这个片甲不留的现实,头中一昏,人已“砰”地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昏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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