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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三轮梦中，她死了。
她躺在一个像家具搬运车一般大的灵柩车里，身边都是死了的女人。她们人太多，使得后车门都无法关上，几条腿悬在车外。
‘我没有死！’特丽莎叫道，‘我还有感觉！’
‘我们也有。’那些死人笑了。
突然她感到内急，叫道：‘你看，我要撒尿了，这证明我没死！’
可她们又只是笑开来：‘要撒尿也是完全正常！’她们说，‘好久好久，你还会有这种感觉。砍掉了手臂的人，也总会觉得手臂还在那里哩。我们实际已没有一滴尿了，可总会觉得要撒。’”
——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他于6月21日下葬。
他的身体从来未像现在这样地干净，也从来未像现在这样地沉重。他身上穿的是旧衣服，很贴身又温暖，在这个湿冷的雨季带给他一丝安慰。他穿的是他喜欢的棉布衬衫和黑色绒布外套，还有一顶黑色的帽子，那是上一次赶集的时候买的。他听见妈妈小声地啜泣，还听到远方陌生亲戚的议论纷纷。甚至他脑中，浮起妹妹玛莎天真的脸。此刻她应该也在这墓地里，她在这里已经多年了。好在他来了，来陪伴她了。
黑色的雨不停地下着，他的衣服渐渐湿了，贴紧在皮肤上痒痒的，让他想笑。但他什么表情也做不了了。他死了，死于旱季的最后一个日子，葬于雨季的第一天。这一年他刚好15岁。
妈妈的哭声夹杂着雨声传到他耳朵里，他想起她消瘦的脸。她一定穿着那身寡妇黑的连衣裙，脚上是破旧的漆皮鞋。这就是他所知道的她所拥有的最好的行头。他想象她的泪水，期望能有那么几滴——还带着余热的母亲的泪水，落到他脸上。雨季实在太寒冷了，而且漫长。
过了一会，哭声远去了。泥土落到了他的脸上，一把，两把，混着雨水撒到他的身上，落到他紧闭的眼睑上，落到他张开的嘴里。一种苦涩的滋味弥漫开来，逐渐侵袭了五官和心灵。天空仿佛不断地缩小，大地仿佛向下塌陷，四面的墙狰狞地挤压过来。好在他闭着眼，他没有看到，也并没有任何恐惧。当最后一丝风静止下来，他已经完全被埋在了下面。有一只蠕虫爬进他的耳朵里，寻找一个安全的处所。
他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清醒起来，听到了玛莎的哭声。玛莎5岁的脸布满泪痕。她说：我很害怕，马丁哥哥。天空消失了而泥土像炮弹一样向我砸来。他记起来了，妹妹是睁着眼睛死的。她死于福特轿车的轮下，眼睛里无边的恐惧和惊慌成了永恒。那铺天盖地的泥土和黑暗一定是吓着她了。她只有5岁啊，他想。她永远留在了5岁，而他永远留在了15岁。玛莎现在在哪里呢？就在他的旁边吗？这儿的人们都有把一家人合葬的习惯吧。不，他想起来了：前年冬天，由于交不起公共墓地的租金，玛莎已经被挖出来，扔到郊野去了。他甚至在那里呆了三天以防止野狗侵袭尸体。但最终他还是必须离开，把玛莎孤独地留在了旷野上。此刻，他多么希望玛莎能够在这里，能陪伴他穿过无休无止的雨季啊。
他发现记忆也随着其它感官的逐渐失灵而模糊了起来，这令他有些不安。
好了，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开始拼命搜索回忆，咀嚼这些记忆以坚持不在湿润的雨季结束前腐烂。他想起他很小的时候，在雨季常常感到寒冷，因为家里没有足够的钱买衣服。家里也永远是湿的，天花板不停地往下滴水，甚至他的床上也总是水迹泛滥。他讨厌雨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雨季他常常哭泣，因为他冻坏了。而雨季却永远也不会结束似的。那时候爸爸还在。但即使下了雨他也很少回家。他喝酒到深夜，歪歪扭扭地推开门，沉重的脚步使他在梦中惊醒，然后他听到他模糊的咒骂声和妈妈的哭泣。直到这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为什么妈妈的身上总是伤痕累累。过了几年爸爸死了。他死时他没有任何的感觉，不悲不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巨大的身体被扔进挖好的长方形墓穴里。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他的脸。但关于父亲的记忆一下子就消失了，就像他从不曾出现一般。人们说他死于鼠药中毒。大家都毫不怀疑地认为他是醉酒时误食的。但他从妈妈放松的神情和握紧的拳头中猜到了另一种可能。那一年，玛莎才刚刚2岁，他抱着她参加了葬礼。他清楚地记得玛莎的大眼睛天真无邪，丝毫不明白死去的男人和长方形墓穴意味着什么。三年后她终于也要面对死亡的冰冷了。
玛莎的死对他是巨大的打击。玛莎也死在该死的雨季。福特轿车碾过她的粉红色雨伞，玛莎就一直留在了5岁。他抱着已经在雨水中浸泡过，皮肤已开始起皱的小小尸体，在回家的路上失声痛哭。
那一天他问妈妈，为什么他的生活里总是充满了痛苦和死亡，为什么雨季冗长地近乎永恒。妈妈看了他半天，只是说：“马丁，有一天我们也会死去的。到那时你就不会再害怕死亡了。”他并没有明白妈妈的话。直到现在，他躺到了阴暗潮湿的地下，他也没有明白。只是他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死亡依然缠绕着他。
玛莎死后他开始更加努力地挣钱，为了家庭的开支，也为了支付公共目的的租金。他常去看她，旱季的每天。他在捡来的玻璃瓶里养了些即将枯萎的小花，第二天把它们带到玛莎的墓上去。每一次他把花放到墓前的泥土上，都仿佛又一次看到玛莎的笑脸。他像个朴实的大男孩一样憨憨地笑了。可惜所有的花朵都并不长久，它们在旱季中无一例外地死掉了，最终被风带走。但他一直坚持着，来看玛莎并带给她花。之后雨季便到了，他无法经常来了。但他不会让玛莎孤独的。他猜玛莎也像他一样讨厌雨季。于是他试图找一些东西送她，比如雨季里疯长的树叶和野草。他想，他是多么爱玛莎，即使她听不到看不到，即使她早已长眠。
伤心的时候他离开埋头干活的妈妈，来找玛莎，和她说话。有时候他光着脚来，有时候撑一把雨伞，一直说到劳累不堪才肯离开。他突然想起玛莎也许不认得许多字，于是他放慢了速度。
他哽咽地，一字一句地说：
“玛莎，如果你在该会有多好。”
此刻他也是这么想的，他呼唤玛莎几乎要喊出来了。如果玛莎还活着，她一定会采些花朵给他，或者是腐烂的浆果，一切都好。她一定会撑着她粉红色的雨伞来看他，会和他说话——对，就像他当时对她做的那样——让这个沉闷寒冷的雨季变得好过一些。
可惜她不在，他想，玛莎早已不在了。我现在是孤单一人。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哭了，心里一阵阵地疼。那些虚拟的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来，融进灰色的泥土中，惊动了黑暗中筑巢的虫子们。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他可以听到地上的响动，尽管那已经十分困难了。他在记忆的宫殿里到处乱闯，却一直没有找到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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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三轮梦中，她死了。
她躺在一个像家具搬运车一般大的灵柩车里，身边都是死了的女人。她们人太多，使得后车门都无法关上，几条腿悬在车外。
‘我没有死！’特丽莎叫道，‘我还有感觉！’
‘我们也有。’那些死人笑了。
突然她感到内急，叫道：‘你看，我要撒尿了，这证明我没死！’
可她们又只是笑开来：‘要撒尿也是完全正常！’她们说，‘好久好久，你还会有这种感觉。砍掉了手臂的人，也总会觉得手臂还在那里哩。我们实际已没有一滴尿了，可总会觉得要撒。’”
——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他于6月21日下葬。
他的身体从来未像现在这样地干净，也从来未像现在这样地沉重。他身上穿的是旧衣服，很贴身又温暖，在这个湿冷的雨季带给他一丝安慰。他穿的是他喜欢的棉布衬衫和黑色绒布外套，还有一顶黑色的帽子，那是上一次赶集的时候买的。他听见妈妈小声地啜泣，还听到远方陌生亲戚的议论纷纷。甚至他脑中，浮起妹妹玛莎天真的脸。此刻她应该也在这墓地里，她在这里已经多年了。好在他来了，来陪伴她了。
黑色的雨不停地下着，他的衣服渐渐湿了，贴紧在皮肤上痒痒的，让他想笑。但他什么表情也做不了了。他死了，死于旱季的最后一个日子，葬于雨季的第一天。这一年他刚好15岁。
妈妈的哭声夹杂着雨声传到他耳朵里，他想起她消瘦的脸。她一定穿着那身寡妇黑的连衣裙，脚上是破旧的漆皮鞋。这就是他所知道的她所拥有的最好的行头。他想象她的泪水，期望能有那么几滴——还带着余热的母亲的泪水，落到他脸上。雨季实在太寒冷了，而且漫长。
过了一会，哭声远去了。泥土落到了他的脸上，一把，两把，混着雨水撒到他的身上，落到他紧闭的眼睑上，落到他张开的嘴里。一种苦涩的滋味弥漫开来，逐渐侵袭了五官和心灵。天空仿佛不断地缩小，大地仿佛向下塌陷，四面的墙狰狞地挤压过来。好在他闭着眼，他没有看到，也并没有任何恐惧。当最后一丝风静止下来，他已经完全被埋在了下面。有一只蠕虫爬进他的耳朵里，寻找一个安全的处所。
他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清醒起来，听到了玛莎的哭声。玛莎5岁的脸布满泪痕。她说：我很害怕，马丁哥哥。天空消失了而泥土像炮弹一样向我砸来。他记起来了，妹妹是睁着眼睛死的。她死于福特轿车的轮下，眼睛里无边的恐惧和惊慌成了永恒。那铺天盖地的泥土和黑暗一定是吓着她了。她只有5岁啊，他想。她永远留在了5岁，而他永远留在了15岁。玛莎现在在哪里呢？就在他的旁边吗？这儿的人们都有把一家人合葬的习惯吧。不，他想起来了：前年冬天，由于交不起公共墓地的租金，玛莎已经被挖出来，扔到郊野去了。他甚至在那里呆了三天以防止野狗侵袭尸体。但最终他还是必须离开，把玛莎孤独地留在了旷野上。此刻，他多么希望玛莎能够在这里，能陪伴他穿过无休无止的雨季啊。
他发现记忆也随着其它感官的逐渐失灵而模糊了起来，这令他有些不安。
好了，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开始拼命搜索回忆，咀嚼这些记忆以坚持不在湿润的雨季结束前腐烂。他想起他很小的时候，在雨季常常感到寒冷，因为家里没有足够的钱买衣服。家里也永远是湿的，天花板不停地往下滴水，甚至他的床上也总是水迹泛滥。他讨厌雨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雨季他常常哭泣，因为他冻坏了。而雨季却永远也不会结束似的。那时候爸爸还在。但即使下了雨他也很少回家。他喝酒到深夜，歪歪扭扭地推开门，沉重的脚步使他在梦中惊醒，然后他听到他模糊的咒骂声和妈妈的哭泣。直到这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为什么妈妈的身上总是伤痕累累。过了几年爸爸死了。他死时他没有任何的感觉，不悲不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巨大的身体被扔进挖好的长方形墓穴里。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他的脸。但关于父亲的记忆一下子就消失了，就像他从不曾出现一般。人们说他死于鼠药中毒。大家都毫不怀疑地认为他是醉酒时误食的。但他从妈妈放松的神情和握紧的拳头中猜到了另一种可能。那一年，玛莎才刚刚2岁，他抱着她参加了葬礼。他清楚地记得玛莎的大眼睛天真无邪，丝毫不明白死去的男人和长方形墓穴意味着什么。三年后她终于也要面对死亡的冰冷了。
玛莎的死对他是巨大的打击。玛莎也死在该死的雨季。福特轿车碾过她的粉红色雨伞，玛莎就一直留在了5岁。他抱着已经在雨水中浸泡过，皮肤已开始起皱的小小尸体，在回家的路上失声痛哭。
那一天他问妈妈，为什么他的生活里总是充满了痛苦和死亡，为什么雨季冗长地近乎永恒。妈妈看了他半天，只是说：“马丁，有一天我们也会死去的。到那时你就不会再害怕死亡了。”他并没有明白妈妈的话。直到现在，他躺到了阴暗潮湿的地下，他也没有明白。只是他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死亡依然缠绕着他。
玛莎死后他开始更加努力地挣钱，为了家庭的开支，也为了支付公共目的的租金。他常去看她，旱季的每天。他在捡来的玻璃瓶里养了些即将枯萎的小花，第二天把它们带到玛莎的墓上去。每一次他把花放到墓前的泥土上，都仿佛又一次看到玛莎的笑脸。他像个朴实的大男孩一样憨憨地笑了。可惜所有的花朵都并不长久，它们在旱季中无一例外地死掉了，最终被风带走。但他一直坚持着，来看玛莎并带给她花。之后雨季便到了，他无法经常来了。但他不会让玛莎孤独的。他猜玛莎也像他一样讨厌雨季。于是他试图找一些东西送她，比如雨季里疯长的树叶和野草。他想，他是多么爱玛莎，即使她听不到看不到，即使她早已长眠。
伤心的时候他离开埋头干活的妈妈，来找玛莎，和她说话。有时候他光着脚来，有时候撑一把雨伞，一直说到劳累不堪才肯离开。他突然想起玛莎也许不认得许多字，于是他放慢了速度。
他哽咽地，一字一句地说：
“玛莎，如果你在该会有多好。”
此刻他也是这么想的，他呼唤玛莎几乎要喊出来了。如果玛莎还活着，她一定会采些花朵给他，或者是腐烂的浆果，一切都好。她一定会撑着她粉红色的雨伞来看他，会和他说话——对，就像他当时对她做的那样——让这个沉闷寒冷的雨季变得好过一些。
可惜她不在，他想，玛莎早已不在了。我现在是孤单一人。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哭了，心里一阵阵地疼。那些虚拟的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来，融进灰色的泥土中，惊动了黑暗中筑巢的虫子们。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他可以听到地上的响动，尽管那已经十分困难了。他在记忆的宫殿里到处乱闯，却一直没有找到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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