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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宁只怕也只城中。过去了几个月,他的伤总该好了,第一次见到甄以宁时,他还是毕炜手下的参军,从小舟上一跃而起跳上我的座船,身手矫健,以这样的本领,应该不会有事吧?

    会开完后,太子马上走了。以他的性格,在这样的场合自然呆不下去,我打发了班上的学生,正想回去,有个人过来道:“楚休红,文侯大人有请。”

    文侯叫我过去?我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跟着他走了过去。文侯是军校副祭酒,也是实际管辖军校的人,有一间很大的公署。我走到门口时,只见门口立了两个侍卫,大门紧闭,带我来的人向我一请道:“楚先生,请进。”

    我叩了叩门,文侯在里面道:“进来。”我推开门走了进去,跪下行了个礼道:“小人楚休红,叩见大人。”

    “起来吧。”

    我站起来,文侯又指了指门道:“把门关上。”

    我掩上门。不知为什么,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文侯叫我不知有什么事,但我总觉得似乎有点问题。文侯正坐在大椅上,屋里弥漫着一股酒气。我又躬了躬身道:“大人,不知唤来前来有何事?”

    文侯抬起头看了看我。他的目光象是一柄刀子,刺得我心中猛地一跳,正担心是不是又有什么坏消息,我连这教席也坐不稳,文侯已经道:“你今年几岁了?”

    “小人虚度二十有三。”

    我惴惴不安地道。文侯问我年纪到底要做什么?不要接下来说一句“活到这岁数也已经够了”之类的话吧?我正在胡思乱想着,文侯叹了口气道:“比以宁大四岁啊。”

    是说甄以宁么?我微微一笑道:“甄参军虽然年轻,但文武皆能,实是了不起的人才,小人除了痴长几岁,实在远不及他。”

    文侯看着我,似乎想看看我这话是不是言不由衷,我心中又有些发怵,只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文侯却又长叹一声道:“是啊,你比以宁差远了。”

    如果说别人,就算说我比路恭行差远了,我也不太服气,但是说起甄以宁,我却有点心悦诚服。他虽然年纪还轻,但是实在已有了不世出名将的影子,象他这样心细如发,身手矫健,又宽厚仁慈的人,我还真不曾见到第二个,以他这样的家世和本领,日后成为超越文武二侯的名将也完全有可能。文侯有这样一个继承人,实在是万民之福,当他百年后甄以宁继文侯之位,我在甄以宁手下那一定更能如鱼得水了,这么看来,文侯要是寿命短点倒是好事

    “楚休红,你说,人寿修短不一,难道真是天公注定?”

    我吓了一大跳,一下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小人该死。”头也猛地大了。文侯难道也会读心术么?我方才可是在咒他早点死,文侯准要恼羞成怒了。我正自发抖,文侯却声音颤颤地道:“你你也知道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的话不是因为我说的么?我想着,突然,心头灵光一闪,我失声道:“甄以宁他”

    文侯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重重放在桌上,道:“都是我害了他,他他才十九岁啊。”

    这一声叹息沉重得如万钧巨石,我也已惊得呆了。甄以宁战死了?我象是脚下踩了个空,人不由一歪,差点摔倒,连忙扶住桌子道:“这消息确不确实?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只是误传。”

    文侯哼了一声:“不用宽我的心了。”他走到中堂前,看着挂着的那张帛画,又长叹一声道:“唉,难道奇珍真的必招天妒么?”

    他转向我,已是老泪纵横。他向来笑容可掬,我有时都要以为他的笑容是用什么胶水粘在脸上的,但此时他和一个寻常老来丧子的老人没什么两样。即使象帝君那样有数不清的儿女,死掉一个也会伤心吧,不要说文侯只有甄以宁一个儿子了。我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默然地站立在一边。

    文侯很快地抹了下眼角,拍拍我的肩道:“楚休红,你回去吧。国祚日衰,还有待你们支撑。”

    甄以宁死了,这消息仍让我一阵惶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的,脑子里只是回旋着甄以宁的样子。这个前程远大的年轻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完了一生,命运也实在太不公平了。也许,他活着的话,这世界也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吧。

    刚回到住处,远远地便听到有人在叫我。那是薛文亦,我走了过去,强打精神道:“薛兄,你怎么有空过来?”

    他因为仍然不能行走,现在还是坐在轮椅里,由一个小厮推着。他道:“我有点事找你,你帮我对一下以前你队中战死者的名单。”

    他递给我一封羊皮纸,我接过来道:“做什么?”

    “帝君命工部勒忠国碑,要把战死者的名字都刻上去。”他看了看我,有点担心地道:“怎么了?黑着个脸。”

    “甄以宁战死了。”我刚说完,突然想起薛文亦并不知道甄以宁是谁。薛文亦道:“甄以宁是你的朋友么?别多想了,高鹫城一死就是十死,要是你要伤心,十辈子都伤心不完。死者已矣,我们还是得想方设法活下去。”

    薛文亦只是顺口一说,我却猛地一震,喃喃道:“是啊,还得想方设法活下去。”

    天近黄昏,红日西沉,将西边染得血一般紫。暮霭如同惊雷狂涛一般席卷而来,仿佛要吞啮一切。在这样的乱世,也许有人会飞黄腾达,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是想方设法活下去而已,我也一样。    十四日午夜,蛇人突然向北门发动攻击,以近千的伤亡掘破城墙,江水倒灌入城,六月十五日凌晨,东平城破。但东平城早有防备,平民绝大部份已经撤离,而城中抓紧时间添造的船只也已足敷运载城中的五万士卒,城中撤退不及的两千平民随守军乘船杀开血路北逃。在江面上,帝国军与蛇人军发生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水战。由于蛇人没有什么正规的船只,东平城的守将又指挥得法,守军损失不大,仅被击沉一艘中等船只,共伤亡平民一千七百,士兵九百多人,帝国军前锋营参军甄以宁在此役中阵亡。现在守军暂驻东阳城,但东阳城失去东平城的屏障后多半难以维持,因为城中守军趁蛇人尚未渡江大举北上,已逐步撤往北宁城,准备殊死一战。

    这个消息到了十九日就已传遍帝都。这一战尽管失利,但其实帝国军损失很小,可是在这个一年里最热的一天来了这样的坏消息,还是让人烦躁不安,到处都有人在传播小道消息,甚至有说蛇人已经攻破了北宁城,马上就要杀到帝都来了。这当然绝无可能,蛇人走得不快,就算再势如破竹,从东阳城到北宁城也得四五天的时间。北宁城实力也不可小觑,根本不可能一触即溃的。

    东平城是帝国有数的坚城,在十二名城中排名当在前五位以内,但是在苍月公反叛时是因为守降献城才失守的东平城终于被蛇人攻下,这也是个事实。在那些百姓看来,高鹫城、东平城,这两座名列十二名城中的大城相继陷落,更是让人心惶惶。帝国南九北十十九个行省,位于东南一带的名城有之江首府东平、闽榕首府南安、广阳首府五羊、南宁首府高鹫四个。苍月公叛乱后,南安城中只临时驻了一千守军,高鹫城破后,守军已弃城北归了,这样东南方的四个名城已陷落了三个。十二名城,四分之一都已落到了蛇人手里。

    二十日,帝君下诏祭祀战死者,武侯、沈西平、陆经渔配祀太庙,十万余士兵则在国殇碑前再树忠国碑。帝国数百年,战死者的名字已经布满了国殇碑,何况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士兵,他们生前只是个无名的士兵,死了,就连名字都留不下来了。

    由于正值战时,祭祀不会很隆重,至少不会比天寿节隆重。树忠国碑那天,薛文亦受命督工,他假公济私地让我和张龙友、吴万龄也抽空去华表山看看,找个由头喝两杯。他说“死者已矣”倒也是言行一致。的确,战死的太多了,要伤心也无从伤心起。

    二十一日,天气很好,又是个休息天,我和吴万龄两人一早就出西门上了华表山。到得山上,张龙友和薛文亦已经在了,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薛文亦取出一坛酒,我们围坐在一起,看着工匠树碑。忠国碑没有国殇碑大,但也三丈多高,是个庞然大物,十万个名字布满了整块碑石。一下子战死十万人,这在帝国数百年历史上也是从没有过先例的,一些死者的家属也已早早地来了,那些孤儿寡妇穿着孝服,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哭声。山下,则是一片农田,田里的禾木长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一些农人正在田里劳作。

    我端着酒杯看着他们,心头不禁又有一阵刺痛。

    此时在心里饮泣的,不知有多少人。那些去年还在的人们,到了今年,都已经成为一个渐渐淡忘的回忆了。

    薛文亦叹了口气道:“我们也差点变成碑上的名字啊。”

    吴万龄也叹了口气:“要是我们一块儿死了的话,说不定连名字也留不下了。”

    十万个名字,看上去也实在触目惊心,而死在战火中的平民更不知有多少。张龙友喝了口杯中的酒,在一边插了一句道:“不要太多愁善感了,留不留得下名字,那又算得什么。”

    薛文亦道:“小时家父跟我说,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唉,这一名字,难道比生命更重要么?”

    吴万龄道:“我父亲是个小商人,他倒只跟我说,人得有钱,有地位,名声倒不是很重要。”

    我打了个哈哈道:“我小时侯倒听父亲跟我说,以后一定要有权有势,当大官,发大财。要是知道我现在连军职都被开革了,他一定会气死了,呵呵。”

    他们都笑了起来。当大官,发大财,这话听起来当然没有“为国捐躯”、“誓死报国”之类的漂亮话好听,但实在却是句大实话,其实他们父亲说的也都是这个意思。吴万龄忍住笑,对在一边喝闷酒的张龙友道:“张兄,令尊大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吧?”

    张龙友皱了皱眉,道:“不知道,我没父亲。”

    吴万龄道:“怎么可能没父亲”他突然把话咽住了。张龙友这么说,大概是有难言之隐吧,这些话也不好多问。薛文亦打个圆场道:“别多说活啊死啊的事,喝酒吧。我们四人出生入死,能一块儿逃出高鹫城,那就是天注定的缘份。”

    我道:“不错,死者已矣,存者且偷生,天塌下来,压着的也不是我一个。”

    张龙友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正是。我们共过患难,今天能在一起,从今天起,我们四个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我心头一热,也站了起来:“说得太好了。以后若有人能当大官发大财,不能忘了别的兄弟。薛兄,张兄,吴兄,你们可千千万万不要忘记我。”

    薛文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楚兄,以前你总是一本正经,现在倒也玩世不恭了。”他顿了顿,又道:“要说当官么,张兄现在被提拔为土府主事员外郎,再升一步就成了侍郎,我们先恭喜他吧。”

    工部的编制是尚书下辖左右二侍郎,金木水火土五府的每府都有五个员外郎,负责的称主事员外郎。张龙友升为员外郎也没有多久,居然马上变成了主事员外郎,看来他在文侯跟前也是个红人。

    我们都已有了几分酒意,连张龙友也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可是我心头仍然有些不安。兄弟么?钱文义也算是我在前锋营时结下的兄弟了,最终他还是背叛了我。人总是在变的,今日的兄弟,明天也不知会变成怎样。武侯当初和苍月公的私交甚笃,据说他们还有结为儿女亲家之意,但武侯对付苍月公仍是毒辣之极。我看了看他们,他们仍是谈笑风生,都不知道我在想这些。

    这时,一个小吏过来道:“薛大人,忠国碑已树起,马上要挖土基,请薛大人察看。”

    忠国碑虽然比国殇碑要低一些,也有三丈高。这么高的石碑,当然不会是一整块巨石,而是用许多石块凿出榫头组装起来的,虽是石工的活,其实倒和木工更相象,所以才让薛文亦这个精擅木工的人督工吧。石头都已编好了号,每块都有上千斤的份量,这么重的石头要搭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故老相传,当年的帝君在树国殇碑时,只想树起一块巨碑,一味求高求大,没想到凿石容易,搭起来却难于上青天。当国殇碑树到两丈高时,再要抬石头上去,脚手架都吃不住力。后来民间有人献上计策,把碑基用土堆起来,通过土堆抬石头上去,终于将国殇碑树起来了。这主意虽然简单,却极为有效,所以现在树忠国碑也用了这个办法。现在碑已树好,土基还没挖掉,只露出一个碑尖。薛文亦看了看,道:“好吧。你把这些酒收好。”

    过一会可能文侯和太子都会来,要是他们见我们在喝酒,说不定会有不快。我道:“好吧,我们带点酒过去,再去祭一祭那些战死的弟兄。”

    国殇碑上的名字毕竟离我们远了,而这块忠国碑上的名字却有不少是我们认识的。祈烈、谭青、孔开平、申屠毅、王东、金千石、虞代,这些我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他们的名字也该都在碑上吧?

    土基已经挖了一小半了,露出了忠国碑上的上半部份,那儿已经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名字,排在第一位的便是“唐生泰”三个字,跟在后面的便是陆经渔和沈西平。这三个人是南征军的三个最高主将,但是现在,他们的尸骨都不知在什么地方。我想找一找祈烈他们的名字,可是名字太多了,密密麻麻的,我根本找不到。

    随着土基被挖下,露出的名字越来越多。我听得薛文亦他们的呼吸也变得粗重急促,那些深深刻入石头的名字也象石块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心里,仿佛有一种势不可挡的压力,周围明媚的阳光也好像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我的眼前湿润了,耳朵里不时传来了一些女子和孩子的哭声。随着土基一点点挖下来,终于,忠国碑全部露在了外面。

    我们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薛文亦由张龙友扶着也跪了下来。我把一壶酒倒在碑前,想要说什么,但喉头一哽咽,却说不出话来。

    酒倒在地上,泥土湿了一块,似是泪水的痕迹。

    祭过了死者,我们退到一边,让杂工把碑身擦拭干净。吴万龄扶着薛文亦坐回轮椅,他刚坐好,突然皱了皱眉,道:“那是什么?”

    山下有一列车队正从西门外驶出,边上有重兵守着。边上一个杂工听得薛文亦的话,停下手里的抹布道:“大人,那是内府的车子。”

    薛文亦道:“内府?难道帝君有西狩避兵之意了?”

    内府就是帝国的宝物库。帝国有三大内府,帝都有两个,另一处比较远,在西北的昌都省的山中。镇守昌都的青月公虽然也是与苍月公并列为三公之一,但由于他这一支源出宗室,帝君对他极为信任,昌都也是帝君的原籍,因此一个内府便守青月公世代镇守。大概大帝初得国时,因为怕国祚不长,万一子孙被人赶下帝位,在原籍留上一库珍宝,也好有东山再起的资本。现在帝君只怕还不会起意西行,但自蛇人攻破东平城后,京师震动,先行将一部份转移出去,省得真到了危急时来不及。可是有这样的主意,只怕已经对蛇人的攻势有了畏惧之心了。

    这列车队中的大车仍有二十余辆之多,如果不派重兵押送,只怕在路上会被人抢走。但长途跋涉混乱之下,大车不时颠簸,只怕车上有不少易碎的都会损坏。吴万龄忽然长叹一声,道:“这些宝物遭此一劫,实是可惜。”

    张龙友在一边笑道:“吴兄,你未必多虑了。宝物虽然贵重,终究只是细枝末节,真正的宝物,便在这里。”

    他举起马鞭指了指前面。吴万龄和薛文亦都有些莫名其妙地道:“张兄指什么?”

    “你看,眼前这万里河山,那才是真正的珍宝。这些珍宝谁也无法毁灭,永远都峙立在天地之间。珍宝会消灭,会破损,但是山河永在。”

    他的话说得豪气干云,吴万龄无法反驳,只是笑了笑道:“你这话也有道理。只是这些宝物一旦破损,便再也不能恢复,遭此兵殛,就此散落,实在太可惜了。”

    张龙友有点不屑一顿地道:“只要这世界还在,那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怕什么。”

    吴万龄见我在一边只是不语,便道:“楚兄,你倒是说说看。”

    车队正在大路上缓缓行进。装得太多了,车子行得也不快,从山腰上看下去,那列车队象是航行在青翠的麦田里的小船。我道:“世上最珍贵的,该是那些吧。”

    我指着在麦田里劳作的农人。薛文亦一怔,道:“是什么?”

    “那些人。这世界上最珍贵的,该是天下苍生。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每个人都是天地间最可宝贵的。珍宝易失,山河永在,但如果没有人,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都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张龙友道:“你的话都和苍月的共和说差不多了。”

    苍月号称共和军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废除帝制,认为人人平等。但是在高鹫城里,共和军为了守下去,杀人取食,这样的行为哪里谈得上“以人为尚”?其实我是想起了在蛇人营中时听那个叫木昆的蛇人说什么这世界原本是蛇人的天下,后来才被我们这种人类占据。如果真的被蛇人掌握了世界,那么珍宝无数,关河险要,又有什么用处?帝君在这种时候不想着大发内府劳军犒师,只想着转移宝物,实在是本末倒置。

    可是就算我的话,也没人会当一回事吧。我有些茫然地看着那列车队渐行渐远,沿着山路蜿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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