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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嘱这病不能根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刺激就能发作,所以每年燕王和王妃将高燧送去庆寿寺住上一个多月,一来是让道衍确定病情,二来是高燨这个孩子是高燧害死的,即使他不懂事,但是这罪过是要赎的,高燧每年都要在佛前诵经抄经,为亡弟祈福。这也就是府中为什么忌讳爆竹,连烟花都放得少的缘故。

    这种处罚已经足够了,高燧毕竟不知事,他若是知道那一通爆竹会害死一条人命,而且是他幼弟的性命,他当然不会去做这样的蠢事。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高燧得了狂症,而高燨已经黄布包着焚化了,因为这样幼小的孩子,是不能土葬的,要火化才行,所以这看在章氏的眼里,只觉得他的孩子连一具小小的棺椁都没能得到,还要身受烈火焚烧之刑,这一切为什么叫她不恨呢?

    她恨燕王不肯为她的孩子张目,然而燕王要如何张目呢?难道为了一个已经死去,而且出生不过十几天的孩子,就要杀掉自己已经长成、且聪明伶俐的嫡亲儿子吗?在燕王眼里,他对这孩子是有感情的,尤其是抱着刚出生的骨头都软绵绵的孩子,任何父亲都是有万般的怜爱的,只是这种怜爱要等到孩子一天天长大,会和他发生更多的关联,才会成为舐犊之情。这孩子毕竟没有长大,而他也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就像皇帝的后宫里,也有未长成的皇子,只是这皇子夭折了,皇帝也不过叹息一声,就下令厚葬罢了。而懿文太子的死亡,却让皇帝哀恸到几十日不能上朝,见到臣子也嚎啕大哭的地步,这是为什么,因为一个长成了,一个还未有,长成的这个,在漫长的岁月里,就有更多的感情倾注。

    章氏到底只有一个孩子,所以这个孩子是她的全部,这就和燕王不一样,所以她并不理解燕王,只觉得人心偏颇,只觉得既然不能倚赖燕王,她便要自己讨回公道来。

    只是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筹谋好,做了事情却败露地很明显,叫徐氏看出来,便给她移了院子,也就是如今她居住的地方,徐氏那时候颇能体谅她,也不怪她下手,只是自此以后燕王渐渐也就不来了,而她沉寂下来,直到今日。

    她也见过高燧发狂的模样,觉得这样的报应也许是够了,只是当世子妃进了府怀了孕之后,她心中本已熄下去的火焰忽地又被点燃了,为什么自己一无所有了,而有的人却可以儿孙满堂,为什么同样是女人,命运对她们却是截然不同?难道就凭一个家世地位,难道就凭一个嫡妻名分吗?

    章氏当年也是年轻貌美,也得了燕王很长一段时间的宠爱,要不然也不会生出府中最后一个孩子出来,她那个时候虽然春风得意,但是到底不敢比于徐氏,甚至初一十五,早早过去伺候,几次之后,徐氏也便免了她的问安——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徐氏是个贤妻不错,但归根结底也是个女人,而且先是女人。

    只是当她失去了孩子之后,她不明白,为什么燕王的宠爱会渐渐稀薄?难道不应该有愧疚有补偿之心吗?可是为什么燕王却不再来看她,不再听她说高燨的故事了呢?

    章氏在清秋院落里等了五年,她终于等不下去了。她便是想着谋划一场,胜固可喜,她对自己的孩子有了交代——败了也没什么,在这世上积聚皆销散,登高必堕落,合会要当离,有生无不死。

    “你来了这清秋院里,就遣散了身边伺候的人,”王妃道:“这些宫人被分到各处,成了你谋事的眼线和棋子。永平为什么会知道花梨木家具上的暗榫,永安从何处听得了蓝蓝和张辅的事情,以及金氏为何忽然迫切了心思要将女儿送入府里,又是如何听你的话,下手暗害张氏——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筹谋指使!”

    永平为了见学员杜奇,将安成屋内的黄花梨面盆架的暗榫拆开,这暗榫是苏州的工艺,与北方不太相同,北方不会再枨子相连的地方加个暗榫,府内的工匠也许知道,但是永平不会没事去询问工匠榫卯的事情。而章氏恰恰是苏州女,原也是富贵人家出身。

    张辅和蓝蓝的事情,其中更是章氏的手笔,她知道张辅和永安定亲之事,也知道永安余情未了,便使了人告诉永安,就有了之后的事情。而金氏,则是她的主要棋子,派去主攻世子妃张氏——她生了这样的心,既然王府欠她一个孩子,她便要用一个孩子来偿还,张氏肚子里的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王府的下一代,就是她的祭品。

    “人本来有过河的心,船的出现,只是提供了过河的方法。”章氏笑了一下:“我只是给了她们选择,而做与不做,也在她们选择。若是没有害人的心,她们会受我的蛊惑吗?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难道不是自欺欺人?你不敢相信你的儿女们,其实都是磨牙吮血之辈?”

    “够了!”王妃身后的李嬷嬷站了出来,道:“娘娘,让老奴发落了她罢。”

    “李嬷嬷,”章氏眯着眼睛看了她:“听闻您原先在宫里,是伺候过孝慈皇后的,只是不知道您是不是耳闻目见地多了,才越发听不得这样的话了!想是宫闱里头,应该更是骇怖罢!”

    她说着哈哈大笑道:“这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府,而是一片阴森鬼蜮!这里没有一个人的心是红的、热的,都叫冰水里浸过、烈火上烤过,都伤痕累累、硬如铁石!这里没有欢乐,没有良善,没有幸福,这里不是由由石块和梁柱堆起来的,它是大苦大难,是无止境的煎熬痛苦!这里每一个人都在掘一个窟窿,以便掩藏他至深的最可畏的东西,但是终有一天这东西会显出来,谁也逃不过!”

    “我诅咒我自己,我也诅咒你——”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嘴角流出暗红色的血液来,竟是早就服了毒:“我诅咒你一辈子这样睁眼瞎,看不到你的丈夫二三其德,看不到你的儿女勾心斗角,今日害别人,明日就互相仇斗,纷争不息!我诅咒你看着这一切,没有一丝办法!”

    她吐出大口的血来,双手不由自主地遏住喉咙,用最后的、得意的目光看着徐氏,好像已经预知了她的结局——这样桀桀笑了起来,又张大嘴巴,发出了最后的悲鸣:“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徐氏的眼里好像看到了奔涌的沧浪之水,看到了狂夫被发提壶涉河而渡,看到了他的妻子追在他身后,大声疾呼号天嘘唏,然而这大浪水,已经席卷而来,卷走了天地之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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