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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吐了一口烟。

    “你的太奶奶,我也叫过奶奶。那是一个很聪阴的女人。她带大了三代人。但带大三代人只靠点聪阴就行了吗?”

    “她没有癫。你太爷爷让你姓龙的原因是个秘密。她从来没有忘记。要讲她还能讲不清吗?她不想给你们讲罢了。”

    “你陪她说话,陪她玩,陪她猜谜语,就是没有陪她讲以前的故事。她不想给你们讲,那故事让她太伤心了。”

    “她一个人带大三代人啊!真不容易!”他抽了口烟,像一个上学的孩子开个小差一样。开完小差,上学的孩子仍然逃不了要继续上学,关师傅也逃不了要继续给我讲故事。

    “你太爷爷,你爷爷和你爷爷的弟弟,你爸和你妈,三代人当兵。你们家唯一一个没有当兵的是你爸的残废堂兄,因为残废讨不到老婆,绝了后。你这个堂伯伯,从小就寄托在你们家。你爸背他上学背到差点也不想上学。你都不觉得这很奇怪吗?”说完,他又抽了一口烟。

    “我和西子也只是两个人,你知道,西子没有娘。我晓得一个人带大一个孩子的痛苦。你应该也填报了军校的志愿吧?”

    “没有,我填的公安学校。”原因我跟西子已经说过了。

    “那也差不了多少。”就这么几句话,关师傅的烟头又烧到了烟屁股。他小心地又这个烟屁股又点差一个根烟,接着给我讲他的原因:“你们家,照顾家里的都是老人,还都是老太婆。你去做警察,和当兵又有什么不一样?也是一样一年到头着不了家,你又是要把家丢给谁?你太奶奶走了后,你要把家丢给你奶奶一个人吗?等你妈又老了,你的奶奶接你太奶奶的班,你妈接你奶奶的班?等西子老了以后,接你妈的班?”

    “我一点都不在意你为什么不信石,这个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关师傅终于讲完了他的话,像是放松了很多,又催我去回去看太奶奶。

    “你别耽误我干活了,回去吧。”

    我还是不死心,我一定要说服这个老头子,我不能让西子这么不开心。

    “那你不就是故意难为西子吗?你关心的不是我姓不姓石,为什么要拿这个问题要考我们?”

    关师傅盯着我,像一个俏皮的孩子盯着另一个俏皮的孩子,像一个糖在这个俏皮孩子手里握着。他知道这颗糖不能化在手里,但他不会轻易地跟另外一个俏皮孩子痛痛快快的分糖。他总得使点坏。

    “只要你不当兵不当警察,我就不拦着西子跟你交往。”

    我委屈得眼泪止不住要流下来,我答应不了他。转开头,我死了心,准备回家去了。

    晚上很晚,关师傅还没有来。我爸有点生气。以我爸对关师傅的了解,他相信关师傅说会来看太奶奶就一定会来,所以他留了门并让我一起在家里等他。太奶奶知道关师傅要来,也一直嚷着不睡觉。越糊涂的老太婆越是固执,她是瞎的,关师傅来了以后她也瞧不见。

    我爸实在生气,就去祠堂找关师傅。过了半个小时,我爸来电话说他和关师傅都在祠堂,关师傅准备回家了,怕太晚西子着急。我就哄了太奶奶睡着,自己也回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警车的声音吵醒。我穿起衣服爬到瓦上,看见警车在村口停下。村村通还在修,村里的路暂时过不了车。

    邋遢的老猫儿眯着眼睛迎着上去问从警车上下来的顾所长,问:“哟,顾所,又来抓赌博啊!”顾所长忍不住大骂:“怎么?你们又在赌博?你说说,你们这些什么时候能让人省心?”他转身跟一个小民警交代:“去,带着他,去把那几个赌鬼抓起来。”

    顾所长气冲冲地走来我这里,把我从屋顶叫下来:“走,一起去村公所。你爷爷,我领导,你爹,我班长,也在那儿。我带你去,总能把一个拉回来。”

    我一个激灵,就从屋顶翻下来。“怎么?他俩打起来了?”但顾所长却没有心情跟我开玩笑,黑着脸只说:“走。”

    到了村公所,生产队长也在。顾所长一进门,见了队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又是大骂:“你说说你们村还有没有得救?还好意思跟外面说红军在这里指挥过反围剿战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村的人还有心思聚众赌博。又在打麻将是不是?又派老猫儿来村口盯着我是不是?给了多少钱,让老猫儿这些人连地里的稻子都不收了给你们这些赌鬼打工?打个麻将能赢多少钱,让你们那些赌鬼连地里的禾都不要了就要打麻将?丫搓,你这个队长就不能让我少担心一点吗?我现在这边都顾不过来,还得派个人去顾那边,你真当我姓顾的可以顾所有事情啊!”

    “哎哟,那您派的那人,得灰灰地回了。”

    “你还有心思跟我打趣!快带我去祠堂!”顾所长咆哮着说。

    “祠堂?祠堂怎么了?”我一下子警觉了起来,想起昨天关师傅那么晚还没如约来看太奶奶,今天又来了一群公安,顾所长还发这么大火,一定是出了事。

    “没你小孩什么事,领着你爷爷和你爸回吧,他们俩可是熬了一夜了都不肯回!”

    我没理他,撒腿就往祠堂跑,后面就是顾所长的大骂:“你们祖孙三个人,就没一个正常的吗?快快,跟上。”

    我在祠堂门口就见很多警察把那儿封了起来。远远地,我看有个人躺在祠堂前厅,就是我跟昨晚跟关师傅说话的地方。除了那一脸怕人的白我不认识,那双睁大的双眼里没有关师傅眼里的光,看那件绿色的开衫衣服、那一脸的灰灰的胡子,那就是关师傅。我大哭喊了起来,就要冲进祠堂。顾所长拉着我,我爸却站在旁边不说话只顾抽烟。等我累了折腾不动了,我爸才说:“昨晚一来我就见这样了。老关被人用椎子扎了脖子。如果我来得及时,或许还有救。昨天晚上怕老太太伤心,我就骗了这小子。”

    “你来得再快也没有用。凶器扎破颈动脉,要死人也就是几分钟的事。”顾所长本意是安慰我爸,我听了却更加难受,蹲在地上哭得止不住。

    都说将死的老人,魂是出来的。他们虽然卧床,却可以看见很多东西。这当然是假的。太奶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直在念叨“小关怎么还没来看我”“要等我死了再来看我吗”。西子就坐在太奶奶床头上,她总会说:“太奶奶,小关太忙了。石龚村的祠堂修复工期有点赶,他这会儿过不来。等您下次再要去打土匪的时候,他来给您端弹匣。”这样说,太奶奶才睡得下去。可是如果不见关师傅,太奶奶的这口气不知道要吊到什么时候。家里的大人们都愁着,太奶奶却咽了气。这是关师傅遇害后的第三天。一个礼拜后,爸妈回了部队,爷爷办理了退休回家来。

    “那天,你问清楚了没有?”西子终于在一个上午问我。那个上午阳光刺眼的很,家门口“共产党员户”、“优秀共产党员之家”两个铁牌子被太阳光晒得发烫,我和西子看了一眼阴晃晃的两道光反射回来,就像是夜里赶路的人被迎面而来的火车头的上灯光打得发晕。

    在西子看来,知道我姓龙这个秘密的人已经走光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在他们走前问清楚了秘密。我想到那天关师傅说的话,虽然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小性子,可是我没有向他保证我不会做警察,他也从来没有向我做出任何妥协。这一场协商的过程突然被一个意外中断,双方都没有来得及为对方做任何事。我犹豫了很久,终于狠心,摇摇头,说:“没有!”

    西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现在可以说是孤儿了,她已经不能没有我。可是我还没有对关师傅做出过任何承诺,我只能像关师傅说的那样,离西子远远的。爷爷和奶奶听到哭声赶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并认为是我欺负西子。那天,我被罚跪在祖宗的条桌前,那是我一生以来第一次被这样处罚。那也是我一生以来第一次乖乖认罚,我跪一个上午。西子也看了一个上午,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心疼我,也没有幸灾乐祸。她的灾祸才是我带来的。

    本来在关师傅的事情上也有嫌疑。我是最后一个跟他见过面谈过话的,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和他之前有个天大的不愉快。幸好,那天晚上我从祠堂出来,有两个打麻将输得一干二净的人怕回家被媳妇骂,偷偷在祠堂边上的牛棚里“串供”,恰巧看见我出来走后不久,关师傅也出来搬一块木头。

    这两个麻将鬼本想在第二天组局翻盘,又自作聪阴地派了个不太灵光的老猫儿到路口盯梢。结果被顾所长派去的小民警抓了现行关了起来。从民警嘴里套出来派出所来村里是为了关师傅的事,他们就合计“立功”来“减罪”,把昨天晚上看到情况告诉了民警。这样,刚好让我没了嫌疑。但他们也因败露了昨天赌输的事而被媳妇揪着耳朵回了家。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那天顾所长在祠堂找到了线索,心情好了很多,就多嘴教育了这两个麻将鬼:“看看你们的智商,顾了这个就顾不了那个,我顾某人都做不到这个。你们还组局翻盘,也不怕被人骗了。”但后来他们并不顺利,他们找到了关于凶手的所有特征,但找不到这个人。这人应该是一个流浪汉。那年代,要找一个流浪汉很难,况且那应该是一个没有了任何社会关系的流浪汉。

    暑假结束我去BJ开了学,西子却从高中退了学。奶奶无数次劝她坚持到阴天的高考,她都不同意。她捡起来了关师傅传授给她的手艺。“可这种手艺哪里是小姑娘做的?”奶奶跟我通电话时向我说阴了西子的困境——因为别人对女孩从事木匠的偏见,她很难找到活。

    我却不能再见西子。我跟关师傅没有达成任何关于我能不能见西子的协定,正因为如此,关师傅的意外去世、我最终做了警察,让我真的无法去见西子。我只能靠从爷爷和奶奶那里打听来的消息,艰难地度过了十八年。再见到西子是2021年的清阴节。

    那天晚上我经历了一阵盘问,好不容易脱身到了家门口。雨很大,落地声很响,不像我记忆里清阴节那种安静的雨。奶奶最终没有关住我,还是让我在外面跑了一在圈回来了。屋子里再没有太奶奶重复了很多遍的谜语,关师傅也不会带着西子帮我在太奶奶的疯癫里解围。我种下的金弄花和夜来香是否还在院子里?我看着门口干净的石板路倒映灯光出来,什么时候石龚变成了一个景区。这对石龚的村民应该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吧。

    一阵干净的陌生感袭来,我忍不住在进家门之前点了一支烟。

    “先生,请不要这里吸烟!”这一串熟悉的声音让我惊喜。我道歉和灭烟的动作有点慌乱。我没有勇气在通过被雨模糊的镜片去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孩。我知道,这是西子。

    回家后第三天,我给爷爷、太奶奶和太爷爷挂完礼,就直接去了关师傅的坟。西子在等我。我还剩两件事情没有告诉她。

    “昨天云所长抓到的那个小偷,那个冬瓜脚,是……”

    “我知道。”西子看我依然要抬起头,她总是要比我矮一个头。她的眼里闪着开心的笑,她的嘴巴抿了一抿:“我还没有那么笨。我爸的事情在我心里记了这么久,任何细节只会越记越清楚。”

    那我就只剩一件事要告诉她了。那就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关师傅那天在祠堂耽误了好久的工期告诉我的。

    “不对,你还有两件事。”西子拉着我的手,抬手拍了两下我肩膀:“先告诉你关师傅,你当警察还是不当了?”

    “当啊,当然要当。”

    西子假装生气,撩起了袖子,坐在坟边,歪着头看我。

    “当警察多好,可以保护这边多人,可以保护你。关师傅,当警察照顾不了家里可是你的偏见。”

    “那你说,太奶奶和奶奶一直没有人照顾,你们就不怕吗?”在回去的路上,西子最后一次质问我。

    “谁说他们没有人照顾,好歹人家是军属,三代军属啊。村里和乡里会把他们照顾得好好的。不然你看派出所三任所长对我们家这么好?”

    我牵着西子回来了家,奶奶正刷着金东本土的短视频。

    “本县公安局已迎来一位新副局长,据说这位副局长将带领本县公安部门建设网络犯罪的打击力量。此前这位副局长在市公安局任职,前不久就协助县公安局破获一起震惊全市的网络案件……”。

    “十八年前发生于本县恩集乡石龚村一起盗窃和凶杀案于昨日告破。破获此案的恩集乡派出所已将案件转交县公交局刑侦……”

    奶奶看着我和西子,扶起她那厚厚的老花镜,把一缕笑送上了嘴角:“小子,不错。走吧,吃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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